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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都离宫了?”
可她面色如常,别过眼,不动声色地道:“殿下此次回宫,各局已备好了一应物什。奴婢们候着旨,准备各宫的换季,届时还请殿下过目。”
“这,是……”
“路上耽搁了。是拿多了吗?”
人在时,千般好,一旦不在了,世间的一切便再与之无关。斯人已殁,帝后专情自此成了一场荼靡旧梦,或许,那恢弘的宫殿很快会迎来新的主人,同样的姿容、家世、德行……拂开柳丝,韶光断然转身。
在训练有素的反应中,韶光将胳膊回挽,身后蓦然出现的一双手却更快地将布帛提了起来。
“得了,本王跟前用不着这些虚礼。”
这时,宁霜快步从挂布后走过来,指向格子架上堆得琳琅满目的缎料,“就是那些,你们去拿吧!”
绣儿叹了口气,“若进来个懂针线的,倒罢了,偏是个外行。对了,她昨晚好像挺晚回来的。”
青梅拿着木支,看到宁霜眼中流露出的幸灾乐祸,心里忽然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哀。
“谁知道。添了一个新人,忙着增进感情吧!”
几个新进宫婢踏进来,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,中间拿着登记册的婢子温声道:“我们都是桃典衣派来的,奉命将姐姐们屋里尚未织染的布帛和挂缎分担一些过去。”
司衣房的另一个典衣,名唤桃枝。
“是宁霜姐姐和青梅姐姐的屋院吗?”
对照名册清点着眼前的布帛,桃枝发现其中的人数和缎匹对不上,蹙眉问一旁正指点宫人如何布置的芣苡。
隔着门槛,是三个眉清目秀的新进宫婢。浅灰色绢衣,礼貌恭顺,都是刚进房里不多时、年纪极小的一些新面孔。
“那么,最好在另一个典衣那里报备一遍。”
桃枝不满地放下册子,“她们终日都在做什么?”
青梅使劲将挂帘扯起来,刺眼的阳光透过轻薄的布料投射而下,一地碎金光影,“你要想想,那么多婢子在,桃典衣也很难做。”
男子磕着扇子,轻薄扇骨上的金錾镂刻闪闪灼灼,“本王这趟回宫,总是感觉好像少了很多人。”
没人能悄然无息地靠近,更别说是这么近。
时光如斯流转,一眨眼,又到了诸位皇子回宫述职的时候。
“分派下来的不止那些,青梅还在储物房清点。”
隔着摇曳的碧柳丝帘,韶光回眸,端穆一拜。
桃枝果断地抬手,示意不必多言。
“还有谁,不就是那四个。自从钟司衣嘱令各屋来取份料,就开始见天看不到影儿。”芣苡抬脸,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,然后又开始埋首在锦缎里。
“小声些,我也是听说的。”
青梅苦笑,“有什么办法。春寒一过,明光宫的挂缎和料子都要更替了,还有凤明宫和麟华宫。听说司饰房和司宝房也忙得翻天。”
男子摆着折扇,堆出一抹笑,犹如含苞待放的金波流影,“这么紧张作甚,本王会吃人不成?”
杨谅扶手侧立,斑驳的疏影洒在他的衣襟上、衣袂间、额冠上……半晌,有极轻极轻的声音飘来:“原来都已经不在了。”
韶光骇然。
宁霜惊愕地看着她,“可当初分明说……”
“是啊,前个儿也是。也不知忙活什么,神神秘秘的。”
抱着素白绢帛跨出门槛,刺眼的阳光洒在鹅卵石上,颗颗晶莹,是碎金般的迷离光泽,像极了钟漪兰赏赐的锦匣珠玉。
说罢,指了指格子架上堆叠得满满的各色缎料。
青梅无奈地点头。
从婢子进门,一直到报出来意,几个人满腔的怨愤以及对桃枝的种种成见逐渐烟消云散了个干净。绣儿仍是将信将疑,但即刻搁下手里活计,帮着搬不说,还殷勤地端来糕点。婢子们却不吃,抱了半数布匹后,就客气地离开了。
内侍监……
“宫婢过了二十五岁便会发还出宫,殿下不在的这段时间,很多婢子均已离宫。”
“汉王殿下。”
回到屋院,宁霜愤愤不平地摔开册子,“不知她有没有主见,任人摆布,好坏不分。”
杨谅望着她,片刻,将布帛还回去,“本王记得像这类琐碎的指派,一向不经你的手。不是会有六局特地安排的人过来打点吗?”
绣儿摊开手,表示自己也不确定。青梅将支窗放下,道:“我们和司宝房向来不对盘,如果是真的,就等于跟内侍监攀上了姻亲。从此宫闱局两家成一家,房里的宫人指不定多高兴呢!”
微风拂来,夹杂着轻薄的柳絮,细细痒痒的。
六局中多是年轻貌美的女子,专侍中宫,不得与任何男子过从密切。如若犯了此忌讳,有的下场就是送去给太监对食,即下嫁宦官。宦官阴暗狠毒,碰上不安于室的婢女,百般辱骂、折磨、殴打——往往没几年,与之对食的宫婢就会不堪忍受而羞愤自杀。
韶光知他问的是朝霞宫伺候的宫人,不由有几分意外。余光瞥过去,却看见那两片轻薄唇瓣上的轻慢笑意,心里顿时一片冷然。
“没错,是芣苡典衣亲自指派的。”气喘吁吁的声音来自回廊另一头。青梅单薄的肩膀上还扛着三匹白底粉花的料子,崭新式样,做工更胜之前拿回来的几匹墨缎。
顺着直道向北,用冰裂纹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上,一座巍峨奢华的宫殿庄严矗立。
穿过花荫,广巷的尽头就是章豫门。
“怎么还有两捆,有完没完了?”
作为女官,桃枝算是局里的一个特例。安分守己,独善其身,从不过问分外之事。这样的性情让她在司衣房这个大摊子里生活得近乎单调——钟漪兰不会将她引为心腹,下面的婢子们也很难因为品阶的悬殊而对她产生仇视或者攀附。可也正因如此,她是六品女官位置上坐得最稳最久的人。
“真的假的?”
“是不是因为……芣苡典衣在司衣房待不多久了,才……”
“缎子掉地上沾了泥,你回去是要吃板子的,可要多谢本王。”盎然的语调,琥珀色的眸间水光流泻如银,迷离的眼波,浮动起一抹旖旎气息。
宁霜将料子搬到后院,那厢,绣儿用木杵搅动茜素红染缸中的布料。等染好了架在木支上,临风高悬,就像那流动的滚烫血光。
宁霜抬眼一瞧,眉毛都要竖起来了。
一袭绯红烫染的绸料蟒袍,底摆的纹饰堆满了金红环花,襟袖绛色,比嫁衣更甚。若隔远了望去,还以为打翻了胭脂。这样的喜庆色,换作任何一个人穿在身上,定会艳俗至极,可茜素红的缎料却配极了眼前的男子,流光溢彩,大红衣襟上铺张开的嚣张和恣意,宛若荼靡,艳魅生香。
“拿这么多布匹,怎么也没个奴才帮衬?”
韶光眼睫一颤,心底蓦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。
门廊外,宁霜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,韶光和青梅对视一眼。四人跨进门槛,行了礼,绣儿从手中递过去的,就是之前刚刚标注过的小册子。
目送着她们的背影,宁霜不禁感叹了一句:“她可是从未插手过婢子的事。”
青梅笑,“我看桃典衣是面冷心热。只是来的都是新进宫人,想是不愿找麻烦。”
绣儿擦擦头上的汗,“阿碧她们早都搬完了,是不是弄错了?”
素白绢帛,都是储物房的宫人划拨的,说是每屋领一部分,然后分摊到屋里的人。韶光不解地将目光投向过来帮忙的绣儿,后者却长叹一声,“与这些料子无关,应该是芣苡典衣故意刁难。”
杨谅微敛眸色,“竟不知道你还有针黹的手艺。”
芣苡的脸色在这一瞬变得十分难看,背过身,故作去查验布帛。桃枝翻阅着册子,越看眉黛蹙得越紧,须臾,却淡淡地开口道:“分给你们的确实多了些,但换季之期将至,就算现在分给别屋,相信她们也抽不出时间了。”
绣儿放下木杵,疑惑地问:“有什么事吗?”
青梅抱着刚劈好的柴丢进火堆,让缸里的染料更热些,转过身,就看见抱进来的布匹,顿时垮了半边肩膀。
韶光连连退后了好几步,张着嘴,却只发出了几个单音,她难得流露这般失措举动。宫掖里的夫人嫔女争妍斗丽,也不见如此惊世骇俗,更令她错愕的是,竟有男人敢将这只有太后用的料子穿在身上。
或浅或浓,有挂缎和布帛两种,一半需织染,另一些则是浣洗后绣制。少说也有数十匹,且每一匹的末端都盖着红泥印信。
“对食?”
曾因敛财而被羁押尚宫局,如今机缘巧合进了司衣房,又一度私相授受,钟漪兰是认定了她贪得无厌,连陷害的勾当,也用钱帛收买。这点同样适用于徐袖身上,赵福全却不同——支持司衣房,就是跟司宝房为敌,为了区区银票就加入尚服局内斗,可真是一点都不像他的作风。
宁霜忽然跳起来,“那就有热闹看了。嫁给一个老太监,看她以后还嚣张什么!”
“钟司衣说让各屋量力而为,本来就带着一个新人,她不知道要少分点儿吗?”宁霜抱怨地拿起册子,将布匹一一标明。
“还有人没来领料子?”
“我听说,”绣儿低头扯裙角,嗫嚅着,“好像,钟司衣要把她送给内侍监了……”
敛身间,已有告退之意。
韶光一怔,半晌,恍然看清了跟前人的脸。
汉王排行第五,其狂妄、恣意、不谙规矩,在宫掖内极为出名,甚至一度被戏称为混世魔王。可这总在传言中出现的人并没有三头六臂,反而生得一副盛姿玉容,不知曾让多少宫女揉碎芳心。身为太后最宠爱的一位殿下,也难怪敢将茜素红剪裁为裳。
这是茜草捣成浆的色素,透着腥味,色泽却比血醇郁,浸染布匹,是浓艳到极致的红。太后最喜欢这种缎料,绯色昭示了无上的富贵尊荣。
四人相携走进储物房时,桃枝正在里头给另一拨宫婢吩咐活计。
韶光站在绿柳深处,看着三名蓝绢罗裙的婢子,袅袅婷婷地从丹陛前走过。中间的那个,眉目娟秀,恍有熟悉之感。
韶光静静地凝视,一瞬间,往事似如前尘辗转而来。
就在这时,外面响起几道叩门的声音。
绣儿细细的声音,让韶光眼睫一动。手中捧着绢帛,正拿针绣制宫样,绣儿的尾音消散,指尖的银针刚好刺穿绢缎。
韶光有一瞬的静默,再俯身告退时,杨谅忽然从背后叫住她:“素白绢料过于清净寡淡。本王喜欢茜素红,记着,多备茜素红的料子。届时,十丈红毯,要足够一直铺到麟华宫的丹陛上。”
怀中的布帛分量实在不轻,手臂负重太久就会感觉麻木。绣鞋甫踏出一寸,手肘本能地动了动,不想夹在腋下的布匹竟滑了下去。
曾经就坐在那丹陛上守夜,夜深了,会有宫人体贴地送来暖炉和披肩;在殿门前候旨,不敢吃得太饱,更从不曾尝冷物,生怕坏了殿内香雾的味道;有时娘娘来了兴致,喜欢将廊庑内的雕花窗棂敞开,白玉镇纸压着的宣纸上,娟秀的簪花小楷,墨香会随着风飘得很远……
金鼎玉砖,锦宝廊庑,琉璃宫灯从北侧檐角一直挂到南面,蓝漆彩画的繁复斗拱,层叠得精美至极。九丈丹陛雕琢着凤凰魑龙纹饰,红旃毯铺陈,两鼎鎏金铜香炉端然摆置。朝霞宫——象征着独孤氏闺阀无上权势的宫殿辉煌如昨,底蕴风貌却早已物是人非。
“奴婢去了司衣房。”
入得宫门,守得本分。她怎能忘了,自己再不是朝霞宫的人。
韶光苦笑一下,将刚弯下去的膝盖挺直。
韶光垂眸,“太后垂怜,格外大赦。殿里到年纪和没到年纪的婢子,都离宫了。”
绣儿闻言一愣。
宫里正值换季,各房的活计增添了两倍不止。钟漪兰曾嘱咐不能耽搁进度,却要量力而为,保证质量。韶光看了看一脸怨愤的宁霜,忽然想起几个管事的话,不禁问道:“这些都是指派到我们屋的?”
宁霜愕然张大嘴,骇笑。
锦缎堆里,芣苡身边的婢子们在幸灾乐祸。片刻,等桃枝用朱砂笔在总登记册上勾画了一通,又将小册子还给了绣儿,“你们且回去。新人要带,但活计也要如期完成。”
外派做官,一去便是五载。其间除了每年回京述职,若无传召,一概不准擅自离任。太后却因为记挂,曾经召回过几次。可半年前皇后娘娘的大丧,竟是未曾……
宁霜和青梅齐齐瞪大眼睛,“待不多久是什么意思?”
低喑磁性的嗓音来自近身两尺处,还是阳刚的男声。这在宫掖内极少能听见。韶光不期然地抬首,刹那间,大片闪耀的金红色就这样直直撞入了眼帘——
韶光挽手,“是奴婢无状。”
宁霜略带嘲弄地回了一眼,“不过就是想她能将布帛分派出去一些,谁还能指望她什么?明明都是典衣,真不知她怎的这么忌惮……”